现在的草原大概已经青里带黄了。
没有学上的孩子们长到十五十六岁便开始帮助家里，割草，牧羊，驯马，什么都做。
不过到夜里之前这段时间正是闲时，忙碌了一整天的少年们也可以和孩子们一样，到河边的修整过的草坪上好好快活一会。
“洵!洵!你弄好了吗？去河边玩咯!”
名叫洵的少年把最后一把马草丢进马栏，朝着门外跑去。
“来啦!”
于是几个少年搭着伴朝河边跑去，生长在这片草原上的他们并没有太多欲望，似乎只需要一条河就能承担起他们一辈子的玩乐。
洵奔跑着，脚尖却被地上的异物勾了一下，他尖叫着摔倒了。
“洵？没事吧？”
少年们把他扶了起来，而洵瞄了一眼那异物。
是一只白皙的手。
“鬼啊啊啊啊啊!”
少年们四散而逃，而洵却因为腿上的剧痛坐在地上。
半晌，他有些恐惧地碰了碰那只手，发现没有反应后，他站了起来。
齐腰高的草中，正趴着一个人，没有双腿的人。
虽然没有读过书，但父亲的教导却被他牢记于心，这战胜了恐惧，于是他颤抖着双手，用力地把这个人翻过身。
是个女生，洵有些恐惧地把手探到她的鼻尖，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。
还有呼吸，那就好。
但也没有好到哪去，洵确认了她还活着，却不敢再去做什么别的事情，只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位少女。
她有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，即使是昏迷了也依旧美艳得不可方物，如剑般的眉毛凸显了英气，却因为双腿的缺失而皱了起来。
洵犹豫着伸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泥土，而指尖刚刚触碰到脸时，她便醒来了。
“你好像看了我很久了，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....”
洵还在观察着她，而她却睁开了眼睛，气息微弱。
“这是哪里...”
“这里叫做北海，很大一片地方都叫做北海，我们这里是北海最北的地方。”
“你是谁...”
“我是洵。”
少女用双手支撑起自己坐好，微风扬起了她金色的长发和野草。
“北海...北海最北，贝加尔湖么...大概跑了几百公里了吧...见鬼的梦想家...还真是肯下本钱”
她有些咬牙切齿，十多天前她就被铁血追击得如同丧家之犬，即使是跑出了几百公里，还是付出了一双腿的代价。
“那个...我该怎么叫你呢？”
有些难以忍受的尴尬迫使洵开了口。
“你可以叫我闪电，少年，如果嫌生疏的话带个姐姐也可以。”
“好吧，闪电姐姐，你的腿....”
洵明显有些避讳。
“没事的，只要找到指挥官他们...就可以修好。”
“指挥官？闪电姐姐...是人形吗？”
“是的，你知道人形？”
洵点了点头。。
“我能帮你什么吗？”
“...恐怕没有，你没有出过这片草原不是么。”
“有去过小镇，在那边手机会有信号。”
“多远？”
“骑马要走两天的山路。”
闪电哑然。
“别灰心，不如先到我家去，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。”
“那么，带我去你家吧。”
“……真的可以吗？”
“如果没有第二套方案的话。”
“那，我马上去拉板车过来！”
“你可以背我。”
“什么？”
洵的脸蓦然红了起来，他感到牙齿有些打颤，“我不能背你……我还从来没有背过……”
“难道要我开口乞求你吗？好吧，这位少年，我需要你的援助，事后回到格里芬军事承包商的据点，我也会给你相应的经济报偿。”
“不，我不是这个意思！我是说，我个字不高，身上很脏，还没什么本事……我……”
“总不会比我现在的样子更狼狈吧？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来吧，如果不想背，抱着也可以……哈哈哈，你那是什么表情啊，开玩笑的，少年。”
于是洵极其别扭地背起了闪电，一瘸一拐地回了家，然后把闪电放在炕上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没事啦闪电姐姐，我爸爸告诉我帮助别人是好的。”
“那你爸爸呢？”
“....死了。”
“.......”
闪电并不擅长安慰人，于是缄默了。
“没事，闪电姐姐一定很饿了吧，我去做饭。”
洵一闪身走出了门，闪电没来得及阻拦。
房间并不大，但很干净，瓷砖地板，墙上悬挂着一对夫妻的黑白照，有几把看起来很老的椅子和小桌子，还有她倚靠着的炕，而房外能听见马吃饱了草之后的哼哼声，寂寞而又祥和。
月光照进了房间，远方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有狼的嚎叫。
洵端着晚饭进来了，连日的饥饿让闪电暂时放下了一些礼节狼吞虎咽，在结束晚饭之后，闪电才感觉到一直在报警的能源系统开始正常运转，身体开始有些力气了。
“村里有一个老机械师，我可以去看看也没有办法帮你修好腿。”
“没用的，少年，这可是人形的腿。”
“只是去问问啦，说不定可以呢。”
洵一溜烟地跑出门，把闪电留在了家。
其实洵心里也没底，但与其尴尬地和闪电共处，他更想找点事做。
比起机械师，其实那更应该是铁匠，因为从洵认识他之后，他就只为村里人打一些农具，在他的家里连一个齿轮都没有出现过。
“所以...你来干嘛？”
机械师提着酒瓶子，迷迷瞪瞪地问洵
“大叔，你有没有办法修机械腿？”
机械师昏昏沉沉的眼睛一瞬间亮的吓人，原本以为过度饮酒导致的懒散气息也不见了，罕见的变得敏锐。
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机械腿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。”
“我在河边救起了一个人形，她的腿断了。”
听到人形，机械师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些回忆，但很快又摇了摇头。
“做不到，我太久没有动机械了，我老了。”
“怎么会....”
“你觉得一个在村子里喝了十二年酒打了十二年铁的家伙，还能操起机械师的活吗？”
机械师撇了撇嘴。
“不过...机械腿没有，支撑用的假肢倒是有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？”
“明天开始，你每天早上来我这里。”
机械师说完挥了挥手送客，把满腹狐疑的洵赶出门外。
而自己却坐在炕上，盯着窗户里透入的月光。
“人形...格里芬...真是好久没听见的东西了。”
洵到家的时候，闪电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，见到他时便笑了。
“怎么样，少年，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？”
“是的...机械师大叔说没办法，但是可以做一对能够让你站起来的假腿。”
“代价是什么？”
“他让我每天过去。”
闪电挠了挠头。
“我知道了，谢谢你的援助，少年，等我脱困后，会申请格里芬给予你一些补偿的。”
少年讪笑着摇了摇头，把炕上的桌子拿走，被子平摊。
“要委屈闪电姐姐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。”
“如果你不会害羞的话，少年。”
确实像是闪电说的那样，她转了个身睡着了，而洵却辗转反侧。
风吹在窗户上，不断的呜呜声让洵几乎没有办法入睡，女性特有的香味不断的冲进洵的鼻子，在挣扎了许久之后，他搬起凳子坐在了院子里。
到底是风声太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呢？
洵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第二天，洵顶着黑眼圈如约到了机械师的家。
“如果你想做好那对假腿，那么人选非你不可，我已经老了。”
洵想了想，然后点点头。
于是机械师翻出他曾经的工具箱，除了这些工具，一切都由粗铁帮忙。
洵捡回一个人形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全村，人们抱着善意来见这位人形，甚至有姑娘愿意帮闪电洗漱，这是洵没法做的事情。
“如果你可以的话，也可以帮我洗的，少年。”
闪电有一次在梳理头发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，刺激得洵红着脸一晚上没睡着。
洵在闲时抽空做了一把轮椅，用家里的椅子装上板车轱辘，勉强能转动，他推着她走出了家门。
这是几周来闪电第一次走出房间，许久未曾晒过太阳的她似乎变得更加白皙，他们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，轮椅嘎吱嘎吱的似乎下一秒就会散架。
这正是有些忙碌的一天，大概快要过年了，大家都在储备过冬的柴火，很快大雪就会把山封住。
洵推着闪电，在路上和那些下山的村民打招呼，或者聊上两句，几个小女孩围着闪电，把野花戴在闪电的头上，笑嘻嘻地和闪电玩闹着，洵在一旁微笑着看。
“那简直是一对亲姐弟啊。”
路过的几个大婶笑眯眯的感叹着。
“大婶说我们就像是亲姐弟一样。”
洵突然这样开口了。
“那你觉得我像你的姐姐吗？”
闪电回头看他。
“像...也不像，非要说的话，哥哥更好？”洵忽然这样调皮地问。
“你个臭小子。”她骂道，责备的眼神略带一丝宠溺。
清风拂动，闪电微微闭上眼睛。
那一条路，少年已经走过了无数遍。
他第一次因为推着轮椅而步伐缓慢下来，第一次看见了那么温柔的风与落叶。
在最后一个坡的时候，闪电开口了。
“停一下。”
洵停了下来，闪电扬起头看着远方的夕阳。
洵对这种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，他在那些大叔家里的，刚刚被捉回来的野马眼里见过这种眼神，不过那些马很快都变得温顺，只有一匹，那是匹白色的母马，最后绝食而死。
没等夕阳结束或者闪电说话，洵推起了轮椅，朝着家走去。
洵觉得自己变了，但他自己也说不出来。
不过洵还是很努力的去学习怎么样去做那双可以让闪电站起来的腿，闪电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时，他已经做出了那双腿，看起来并不美观，是用钢筋架子和铁水管还有融化的粗铁做出来的。
他欣喜万分地抱着那双假腿往家里跑去，在还有一段路时，他看见了正从屋里探出头看向远方的闪电，那是她曾经说过的指挥部的方向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洵把那双腿放进了地窖里，只字未提。
在第三个月的时候，天上下了雪。
闪电和洵正坐在炕上，分享着暖身的黄酒。
黄酒里的姜丝带来了些许辣味，让身子变得更加暖和。
“在格里芬的时候也是这样，下雪的时候莫辛纳甘和svd也会和我一起喝酒。”
闪电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雪花，眼中满是回忆。
“在格里芬也有人陪闪电姐姐喝酒吗？”
洵小口地喝着加了糖的黄酒。
“我不是说了么，莫辛纳甘和svd。”
“她们漂亮吗？”
“当然漂亮，不过比起我就差一点咯。”
“你们喝什么酒？”
“伏特加？”
“没错，那种冰天雪地里酿造出来的烈酒，烈得就像是割喉。”
“一定很烈吧？会好喝吗？”
“不好喝，但是就是喜欢。”
闪电兴致勃勃地告诉洵那是什么样的酒，三个人喝完酒之后的糗事，无比的精神。
那种眼神就好像真的莫辛纳甘就坐在对桌，svd笑眯眯地把伏特加倒进杯子里。
三个人喝得酩酊大醉，互相搀扶着走回宿舍的时光。
这时候，洵才知道自己是留不下闪电的。
“把那双腿拿出来吧，洵。”
“闪电姐姐？”
“别想蒙我，那天我看到了。”
洵彻底沉默了。
“我还有使命，不能停留在这里了。”
洵摇了摇头。
“闪电姐姐，留在这里吧，这里比外面好，使命也罢，任务也罢，都别再管了，和我在一起生活不好么。”
闪电苦笑着摇头。
“洵，你知道吗，草原上有些马是驯服不了的，即使你抓住了它，用尽手段也不可能征服它，直到死亡。”
“那就打断它的腿，弄瞎它的眼睛，让它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。”
洵红着眼睛说道。
闪电看着他发红的眼睛，眼神中并没有太多不满，片刻后她微微叹了口气，偏过身子。
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，闪电就失踪了。
在洵醒来之前，她爬出了房间，从地窖里拿到了那双假腿，用木柴支撑着离开了。
洵发现的时候，已经是日上三竿，看地上的足迹，走了大概五个小时了。
洵马上就牵出马，朝着足迹所指追了上去。
雪渐渐的下大了，打湿了洵的衣服，冰冷侵袭着他。
洵后悔了，他开始懊悔自己不该说那些话，他知道闪电就像是那匹白马一样，不自由毋宁死。
“快出现吧...我保证会送你回去的，所以...快出现吧..”
他不断的在马上祈祷着。
马开始哀鸣了，在风雪中长跑本就不是它的长处。
在马力竭倒地之前，洵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跋涉的女生。
“闪电姐姐!”
他跳下马，紧紧的抱住闪电，却发现闪电早已经冻得嘴唇青紫。
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匹至死没有屈服的白马，他恐惧地抱起闪电寻找着可以避寒的地方。
他在风雪中勉强看到了一丝木头的颜色，于是牵着马艰难地一步一步朝那边挪去，是一间猎人的小屋。
门被高寒冻住了，几乎无法拉开，洵用力地拉拽，门发出嘎吱嘎吱地哀嚎，铁质的门关节脱离了螺丝的掌控，整个门轰然倒塌。
明明自己也冷得要命，几乎比闪电好不了多少，但是似乎只要有闪电在身边，自己就有用不完的力气和不会冷却的温度。
洵把闪电放在床上，将雪地中的门板抬起来堵住了门口。
屋子里还有一些干燥的木柴，洵摸出火柴，颤抖着想把火生起来，弄断了三根或者四根火柴之后，白烟袅袅升起，他总算松了一口气。
温度总算是上升了起来。
闪电沉默着，手中紧紧抓着那根支撑自己的柴棒，表情冷若冰霜，像极了那匹白马。
“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。”
很久以后，闪电这样问他。
火焰跳动着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
洵咬了咬牙。
“不，我来送你出去，闪电姐姐。”
“那你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见我啦，没关系吗？”
“闪电姐姐知道吗，我很喜欢马，如果被驯服了的马失去了我喜欢的性格，我还是选择放了比较好，同样的，我也喜欢闪电姐姐你，如果你不愿意待在这里，我就送你回去。”
洵看着闪电，双眼似乎会发光，他双手紧握着，就像是即将受刑的犯人一样。
“好好收起你的喜欢，等你长大点再对我说这句话，或许也不迟”
闪电毫不留情地泼下冷水。
洵只是笑了笑，眼里的落寞持续了一瞬，然后往火炉里加了根柴。
之后的时间，洵牵着马带着闪电走在山路上，两个人很少说话，寂寥又安详。
直到镇上，闪电的通讯模块重新接收到了信号，很快就有一架直升机飞来。
“闪电姐姐，你要走了。”
“嗯，后悔了吗？”
洵摇了摇头，眼中是一种异样的光芒，他跨上马，没等直升机落地，他转身朝着家乡策马奔驰。
而脸颊上横流的泪水出卖了表面上的那份洒脱。
闪电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。
“嗤，小孩子。”
她坐上飞机，开始了归途。
“你说什么？”
闪电走了的第二个月，当洵说他想去军校时，机械师正用力敲打着一柄镰刀。
“我想去军校。”
“你犯傻呢，外面那么乱，多少人想来这里避难啊。”
“我没有犯傻。”
机械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，气得吹胡子瞪眼，他早已经把洵当成学生。
两个人干瞪着眼，谁也不肯让步。
炉火燃烧着，刚打好的镰刀又烧化了。
“你非去不可？”
机械师无可奈何地瘫坐在椅子上，仿佛又老了许多岁。
“一定要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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